文／贺婧
顾亮的绘画执拗于艺术家与其周边日常物景相遇之下所触染的细密经验和即时感受。比起摄影迅速而机警的捕捉，此类绘画的“显像”过程虽然得以如时间显微镜般放大创作者的直观体验，却也需时时警惕手工描绘的缓慢过程对经验的偏离或侵害。也是从这一角度来看，虽然从零八年至今顾亮的绘画穿越了不同的主题——从早期的 “地标”系列到一零年的“现场”系列、再到近两年的“深蓝”与“日课”——画面题材的变奏并未影响其创作思路的延续，艺术家一步步地、通过对所描绘对象之“内容”的抽离，来试图从简省中慢慢接近某种经验的本质。无论是电线杆、水域还是细小的工具，顾亮的绘画并不真的指向这些“景”或“物”本身，也不涉及具象与抽象之争，而是透过真实感受在所绘物件和场景中的穿刺来准确地悬置一种气氛。如艺术家自己所描述的那样，他着迷于“物”与“我”之间难以名状的神秘距离。
有趣的点在于，在最新的“日常”系列中，顾亮反而通过对寻常物件清晰、明确的描绘，触摸到这种神秘距离的边缘。在之前呈现城市电线、海洋等相对庞大景观的画面中，图像由于承载着创作者的表达欲望与叙述野心而略显沉重、凝滞；同时，对于诗意情调的急切捕捉又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图像本身的迂回能力。在这些早期作品中，艺术家尚未完全信任自己的经验而将画面的部分控制权交予某些既定的图像概念。“日常”的转向在于，顾亮决意逃离这些概念层面的想象所预设的框架，借助日常物的朴实无华和水彩画天然的简省程序来完成与“物”在画面中的实在相遇。不再背负既定的诗意想象或表达欲望所带来的负累，顾亮在对日常细微之物的实在描绘中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和更多接近绘画本源的可能性。相较于“深蓝”系列或“现场”系列疏松、朦胧的笔触，“日常”系列以近似于“格物致知”的明确与清晰让所绘图像时刻保持在一种“绷持”状态的张力之下，尝试在具象描绘的精细之中寻找“形而上”的节奏感。这一过程除了本能的捕捉，也不乏对细节的执着所带来的刻意性——包括静物形状的挑选和其在画面构成上的设置——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刻意性在顾亮的画面中形成了一种类似于舞台静止表演的气氛。换言之，这一系列的清晰与刻意带来的紧张感反而为画面赋予了更为自然、神秘的底色；同时，“物”的图像在一种事无巨细的具象描绘中开始出现“放空”的抽象能量。
由此顾亮的创作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当一个画家清楚地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绘画技巧以及审慎地用这些技巧来“做”什么的时候，他的图像创作能力与其绘画主体已然能够达到一种平衡的自足；剩下的挑战便是意识层阶的攀升以及对画面收放自如的训练——后两者也正是绘画这一媒介所特别秉持的、于意识活动与手工绘制之间相互扭结、咬噬的精彩游戏。以“日常”为新的起点，顾亮的绘画开始摆脱“物”的表象控制，由“多项选择”下的模糊、摇摆转入至“单项选择”的清晰与明确之中。我们不能再单纯地以“画得好”这种随时可能浮游与变动的判断机制来看待顾亮的绘画，因为他在“日常”系列中呈现出来的图像已经开始客观地拒绝将绘画拖拽到图像表层予以判断的可能，而是借助细节的牵引试图让画家自己和观众都进入到图像的“后台”，完成一种由内而外的观看。对顾亮而言，对“物”与细节的关注与执拗既是其熟谙的创作能量，也是用绘画去寻找“去我执”之境界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