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动建构：贺勋的新书写
楚桑
上世纪最后一年，发轫于‘85新潮的中国现代书法运动历经反叛、转向、回归和自我否定后，各个支流最终汇聚成都，用检阅方式为这场与试验水墨革命并驾齐驱并力求鼎新中国书写观念的艺术运动奉上了谢幕词。这次世纪末的检阅就是当时给中国书法界带来震动的“巴蜀点兵：’99成都20世纪末中国现代书法回顾展”。对于这次集结，当时就有人指出，随后又被更清晰验证的，就是它作为早期汉字书写革命，因过分依赖于正在迅速陨失的现代主义，运动将必然走向解体，其精神遗产将被重新定位，并在喧嚣之后仅余的少数人身上再次凝结，但那肯定是一些迥然不同的努力了。“巴蜀点兵”是一个分水岭，也是一个历史岔口。这个界点让中国声势浩大并一直伴随争议的一次书法革命由此转入了沉寂期，而且，它似乎不再需要被唤醒和拯救。事实上，“巴蜀点兵”集合了当时几乎所有活跃于国内外的现代书法面孔。但迄止今天，仅10余年间，这些面孔中还留在后运动时期且成就卓然可数者竟寥寥无几，贺勋似乎成了成都地区唯一的一个胜利者。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指出，这场运动最终确实兑现了它的预言，因为它的成果很快就被抽象性绘画、装置和行为媒介、新汉字书写三者所瓜分。贺勋成为四川新汉字书写试验的代表性人物，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其他同路者或更专业的对手吗？
贺勋被时间挑选出来，然后，他开始迅疾转身，从流行一时的少字数、新象形、痕迹学变形等观念合围中脱身，转向了另一项工作，即消除对书法本身的新的压制。接着他着手从自己的早期试验中提取出那些在当时还未付诸确认的独立元素，将它们加以重新拼装，以期整合成一种新的限定在“书法”范畴内的视觉图形。这些元素都是非常模糊的，比如传统书法经验中的平面运动节律，汉字构形淹没的弹性空间，线条的非时间性，以及隐身于书法但通常在水墨绘画中才大量运用的黑白关系。此外，贺勋还继承了传统书写中的抒情主义，前提是他需要把附着其身的人格说辞彻底剔除掉，在肯定情绪动力论的同时回归书写本身。
贺勋对书法的绘画性侵扰和书法的媒介性偷换一直心存警惕。他认为传统模式下书法可以置换绘画，因为两者在规定的视域内能够共享笔线的抽象性和质感，但其他现代媒介的运用却会摧毁书法，让其沦落为低级材料。贺勋与早期激进的现代派书法颠覆者保持的这种距离，表明他宁愿把自己当作对手。在书法参与的与其他当代艺术的竞争中，贺勋想极力证明他信奉的书法本质主义毋须交换，即便他创作出了一些几乎不能算作是书法的作品，但从自由的超越立场看，这些作品也不能把他排除在书法之外。他相信传统书法只有方法论，它缺少一个清晰的认识论基础，因此书法只能假借伦理托词，不能用于自我批判，不能自我更新。所以，他有充分理由继续推进一些先行者未竟的试验。他开始拆解传统书写的时间线性，让时间像陀螺一样跳跃、旋转和突然中止，他想让时间变量转变成空间变量，变成散落于平面中的间离轨迹。他还尝试另外一种书写，这类作品的初衷是想借助重新剪裁，彻底解除汉字的认读困扰，由此肯定极端形式的传统狂草确立的形意二歧性再生的独特价值。一些更为自由的书写样式——线条断面，绽放的句逗、顿点、色彩——则把他推向了书写的解构边缘，这种实验具有一种真正的先锋面貌，并且，从某个角度看，又更强烈地从属于书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轻视贺勋在传统领域的书写成就。由于贺勋对传统范式几乎彻底检视了一遍，现在他要创造一种新的美学已不需要任何借口了。剩下的就是极其精巧的平衡策略：所有这些形式其实都可以还原，甚至可以追溯至汉字的早期形态。一边是强大的传统主义，一边是能动的视觉建构，一种新的历史演化论就诞生在这两者之间。不趋同某些激进主义者而将书写与书法彻底剥离，贺勋认为，或者放大书写在书法中的视觉价值，将传统模式中的陷阱彻底暴露出来，对书法的身份重新给出承诺，历史就能够与当下重叠。
2013年10月
楚桑：学者，批评家，诗人。成都现代艺术馆执行馆长（1999-2008）；第一届、第二届成都双年展策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