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人：徐小楼
超越边界的形上之象
—— 宋畅展览《逸出》序言
徐小楼
以我对宋畅的了解，让她时常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是观念、语言与实体世界之间错综而微妙的关系。在多数情况下，这种关系表现为相互冲撞、渗透，以及通过相互冲撞、渗透而达到的互为因果和互相建立。之后，会再发生新一轮的冲撞、渗透、互为因果和互相建立，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当然，这只是一种框架性的说法，而乐趣只存在于细微处丝丝缕缕的感受和分析中。
在这个向度上，宋畅表现出的是对语言哲学和分析哲学的兴趣。而在另一个向度上，宋畅从不肯忽略的，是作为个体的人的感受性，尤其是对于人之为人的局限性的感受性。她一方面接受维特根斯坦那种丝毫不夹杂情绪色彩的语言分析方式、接受“语言编织在世界中”这一类彻底摒除个体干扰的判断，另一方面，又时常徘徊在海德格尔苍茫茫的“大地”场域中，感受“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此在”所应该感受到的一切隐隐约约的现象学情绪：明知既不可能辨识真理、也不可能找到方向、更不可能真正把握自我，但依然要打起精神虚怀以待，以一种并没有方向感的虔诚心态等待那个就其本性而言无从认识的真理降临。
这两个方面的向度经常会同时出现在宋畅的作品中，基本可以提示出她创作的旨趣、态度和思路。如果说实存论是她作品的情绪底色，那么语言分析则是覆盖于底色之上随处可见的星星点点。对于宋畅而言，所谓现象学与分析哲学的分野似乎完全不会成为一种思路上的障碍，反而给她提供了更为充分的视野与方法。
实际上，从具体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宋畅本来就有一种对任何概念边界都不信任的倾向。也许正是这种不信任激发了她的兴趣，让她沉入其中去仔细揣摩各种意义边界上的逸出迹象。在她的作品中，各种各样隐喻性的概念边界以不同的样貌出现，但都会呈现一个本质性的共同之处：边界两侧双方的互动与逸出。这种逸出飘忽不定，而宋畅似乎对此非常着迷。她怀着敏感的善意凝神追索着边界中各种概念或意义逸出的线索，并努力抓住转瞬即逝的感觉将其成像。与其说她想要探索边界，不如说她想探索的是意义边界的模糊性和不稳定性。或者说，她不仅想探索，而且想感受，所以她制作出这些作品，让她的感觉和判断以暧昧的实体或光影的形式呈现出来，使观者以及她自己都可以直观地去感受、或生发出新的感受。
值得一提的是，宋畅并不把自己的判断和感觉看作是结论。实存状态是如何逸出观念覆盖并重新凝结成新观念的？语言和世界之间是如何在交织状态中通过相互作用而达到和重建彼此的？个体细微而敏锐的感知觉又是如何对观念的边界再次发起冲撞的？偶然和必然有边界吗？如果有，这个边界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她似乎非常愿意沉浸和停留在这些漩涡里，享受思考和体会的乐趣，而不是去寻求、更不是野心勃勃想给出一些硬朗却可疑的答案。从她的作品中，我们甚至能隐约感受到一种边界扰乱的快意：对既定概念的扰乱、甚至有对自己判断的扰乱。无论是观念和语言之间、语言和物质实体之间、还是观念与世界之间，我们能看到四处漏风的边界、能看到悄无声息向对方探出的触角、还能看到时而互相撩拨、时而互相僭越的关系。显然，宋畅并没有想把这些关系引向任何一个既定的方向，而是在尝试呈现各种可能性。
有着无尽可能性的议题往往就是些无始无终的议题，对于这些无始无终的议题，我们谁都别指望着会有个终极结论。维特根斯坦曾凛冽地指导我们：能说的要说清楚，说不清楚的干脆就别说。可是对于永远没有办法切断感受和停止思考的人类而言，保持沉默可能才是最大的难题。那么也许，用非文字语言的形式来言说，就是另外一种选择。比如，以成像的形式。形而上学也许是人类本性中的一种，但语言本身的局限性以及意义的不断自由逸出会造成巨大的困难，导致一切以语言表达的形而上学最后会倾向于成为自身所必须突破的壁垒。当然，形而上学就其本性而言，无论用语言表达还是用形象表达，都会存在相当的困难。但我相信，如同语言在世界之中存在并或明或暗地成就世界那样，形象也在世界之中存在并或明或暗地成就世界。这作为一个专门的议题并没有出现在宋畅的展览中，但她的作品形式正是对这种思路的实践。实际上，在宋畅的展览中我们发现，即便是语言和形象的分野也已经被她弱化了。语言时常会作为一种形象出现，而形象的辅助性语言也俯拾皆是，语言和形象仿佛也逸出了自身，互溶进了彼此。也许对她而言，只要能帮助她充分感受和表达，一切分野和边界都不再是问题了。
用另外一个视角来看，作为被抛于世界之中的个体，我们既没有办法选择被抛的路径，也没有办法选择我们所能够拥有的感受世界的触角。喜欢或不喜欢，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混迹和胶着于世界中，凭借我们仅有的被给予的触角去感受，然后将我们的感受以我们所能呈现的方式表达出来。无论如何，人的感受性才是真正的桥梁，如果失去这个桥梁，世界将不再通向任何一方，而一切意义也将四散而去。假如我们真的能够将自身种种微妙的感觉带入到对世界及意义的理解中，并用这种理解去触及和扰动所有现存的观念边界，那么是否可以说，我们沉重的肉身也是在凭借着一点点空灵的力量、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逸出？
作为一个初涉艺术的年轻人，宋畅选择的起点有点高。我想说，愿她始终能够保持超越边界的心态，随心走在喜欢的路上。
